傳記是一個真人的故事,這種作品一直以來就是有混合的傳統,因此也保持著混雜的特性。
有些傳記作者可能會反對這樣的說法,不過,一般來說,一本傳記是關于生活、歷史、男人或女人及一群人的一種敘述,因此,傳記也跟歷史一樣有
同樣的問題。讀者也要問同樣的問題—作者的目的是什么?他所謂真實包含哪些條件?—這也是在讀任何一本書時都要提出的問題。
傳記有很多種類型,“定案本”的傳記是對一個人的一生作詳盡完整的學術性報告,這個人重要到夠得上寫這種完結篇的傳記,定案本的傳記絕不能用來寫活著的人,這類型的傳記通常是先出現好幾本非定案的傳記之后,才會寫出來,而那些先出的傳記當中總會有些不完整之處。在寫作這樣的傳記時,作者要閱讀所有的資料及信件,還要查證大批當代的歷史,因為這種收集資料的能力,與用來寫成一本好書的能力不同,因此“定案本”的傳記通常是不太容易閱讀的,這是最可惜的一點。
一本學術性的書不一定非要呆板難讀不可,鮑斯韋爾的《約翰遜傳》就是一本偉大的傳記,但卻精彩絕倫,這確實是一本定案本的傳記(雖然之后還出現了其他的約翰遜傳記),但是非常獨特有趣。一本定案本的傳記是歷史的一部分—這是一個人和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歷史,就像從他本人的眼中所看到的一樣,應該用讀歷史的方法來讀這種傳記,“授權本”傳記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樣的工作通常是由繼承人,或是某個重要人物的朋友來負責的,因為他們的寫作態度很小心,因此這個人所犯的錯,或是達到的成就都會經過潤飾。有時候這也會是很好的作品,因為作者的優勢—其他作者則不見得—能看到所有相關人士所掌控的資料,當然,授權本的傳記不能像定案本的傳記那樣受到相同的信任。讀這種書不能像讀一般的歷史書一樣,讀者必須了解作者可能會有偏見—這是作者希望讀者能用這樣的想法來看書中的主角,這也是他的朋友希望世人用這樣的眼光來看他。
授權本的傳記是一種歷史,卻是非常不同的歷史,我們可以好奇什么樣利害關系的人會希望我們去了解某一個人的私生活,但我們不必指望真正了解這個人的私生活真相,在閱讀授權本的傳記時,這本書通常在告訴我們有關當時的時代背景,人們的生活習慣與態度,以及當時大家接受的行為模式—關于不可接受的行為也同時作了點暗示及推論。
如果我們只讀了單方面的官方傳記,我們不可能真的了解這個人的真實生活,就像我們也不可能指望了解一場戰役的真相一樣,要得到真相,必須要讀所有正式的文件,詢問當時在場的人,運用我們的頭腦從混亂中理出頭緒來,定案本的傳記已經做過這方面的工作了,授權本的傳記(幾乎所有活著的人的傳記都屬于這一種)還有很多要探索的。
剩下的是介于定案本與授權本之間的傳記,或許我們可以稱這種傳記是一般的傳記。在這種傳記中,我們希望作者是正確的,是了解事實的。我們最希望的是能超越另一個時空,看到一個人的真實面貌,人是好奇的動物,尤其是對另一個人特別的好奇。這樣的書雖然比不上定案本的傳記值得信任,卻很
適合閱讀。如果世上沒有了艾薩克•沃頓為他的朋友,詩人約翰•多恩與喬治•赫伯特所寫的《傳記》〔沃頓最著名的作品當然是《釣客清話》],或是約翰•丁達爾為朋友邁克爾•法拉第寫的《發明家法拉第》,這世界將會遜色不少。
有些傳記是教誨式的,含有道德目的。現在很少人寫這類傳記了,以前卻很普遍。(當然,兒童書中還有這樣的傳記。)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就是這種傳記。普魯塔克告訴人們有關過去希臘、羅馬人的事跡,以幫助當代人也能有同樣的高貴情操,并幫助他們避免落入過去的偉人所常犯—或確實犯下的錯誤,這是一本絕妙的作品,雖然書中有許多關于某個人物的敘述,但我們并不把這本書當作收集資料的傳記來讀,而是一般生活的讀物。書中的主角都是有趣的人物,有好有壞,但絕不會平淡無奇,普魯塔克自己也了解這一點。他說他原本要寫的是另一本書,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他卻發現在“讓這些人物一個個進出自己的屋子之后”,卻是自己受益最多,受到很大的啟發。
此外,普魯塔克所寫的其他的歷史作品對后代也有相當的影響力,譬如他指出亞歷山大大帝模仿阿喀琉斯的生活形態(他是從荷馬的書中學到的),所以后代的許多征服者也模仿普魯塔克所寫的亞歷山大大帝的生活方式。
自傳所呈現的又是不同的有趣問題,首先要問的是,是否有人真的寫出了一本真實的自傳?如果了解別人的生活很困難,那么了解自己的生活就更困難了,當然,所有自傳所寫的都是還未完結的生活。
沒有人能反駁你的時候,你可能會掩蓋事實,或夸大事實,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每個人都有些不愿意張揚的秘密,每個人對自己都有些
幻想,而且不太可能承認這些幻想是錯誤的。無論如何,雖然不太可能寫一本真實的自傳,但也不太可能整本書中都是謊言,就像沒有人能撒謊撒得天衣無縫,即使作者想要掩蓋一些事實,自傳還是會告訴我們一些有關作者的真面目。
一般人都容易認為盧梭的《懺悔錄》或同一時期的某部其他作品(約18世紀中葉),是真正稱得上自傳的開始,這樣就忽略了像奧古斯丁的《懺悔錄》及蒙田的《散文集》。真正的錯誤還不在這里,事實上,任何人所寫的任何主題多少都有點自傳的成分,像柏拉圖的《理想國》、彌爾頓的《失樂園》或歌德的《浮士德》中,都有很強烈的個人的影子—只是我們沒法一一指認而已。如果我們對人性感興趣,在合理的限度內,我們在閱讀任何一本書的時候,都會張開另一只眼睛,去發現作者個人的影子。
自傳在寫得過火時,會陷人所謂“感情謬誤”的狀態中,但這用不著過度擔心。不過我們要記得,沒有任何文字是自己寫出來的—我們所閱讀到的文字都是由人所組織撰寫出來的。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說過一些相似的事,也說過不同的事,但就算他們完全同意彼此的說法,他們也不可能寫出同樣的一本書,因為他們是不同的人。我們甚至可以發現在阿奎那的作品《神學大全》,這樣一部顯然一切攤開來的作品中,也有些隱藏起來的東西。
因此,所謂正式的自傳并不是什么新的文學形式,從來就沒有人能讓自己完全擺脫自己的作品。蒙田說過:“并不是我在塑造我的作品,而是我的作品在塑造我。一本書與作者是合而為一的,與自我密切相關,也是整體生活的一部分。”他還說:“任何人都能從我的書中認識我,也從我身上認識我的書。”這不只對蒙田如此,惠特曼談到他的《草葉集))時說:“這不只是一本書,接觸到這本書時,也就是接觸到一個生命。”
在閱讀傳記與自傳時還有其他的重點嗎?這里還有一個重要的提醒。無論這類書,尤其是自傳,揭露了多少有關作者的秘密,我們都用不著花上一堆時間來研究作者并未言明的秘密。此外,由于這種書比較更像是
文學小說,而不是敘事或哲學的書,是一種很特別的歷史書,因此我們還有一點點想提醒大家的地方。當然,你該記得,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的一生,你就該盡可能去閱讀你能找到的資料,包括他對自己一生的描述(如果他寫過)。
閱讀傳記就像閱讀歷史,也像閱讀歷史的原因。對于任何自傳都要有一點懷疑心,同時別忘了,在你還不了解一本書之前,不要妄下論斷。至于“這本書與我何干?”這個問題,我們只能說:傳記,就跟歷史一樣,可能會導引出某個實際的、良心的行動。傳記是有啟發性的,那是生命的故事,通常是成功者一生的故事—也可以當作我們生活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