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這一行為,本身就具備某種特殊的韻味,值得再三玩賞。在這個意義上,閱讀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這種兼具手段與目的的閱讀,并非隨時隨地都能獲得。在《大英博物館日記》的后記中,我引了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篇”里的王子猷夜訪戴安道的故事。真希望“讀書”也能到達這個境界:“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考試?何必拿學位?何必非有著述不可?當然,如此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的“讀書”,是一種理想境界,現實生活中很難實現。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在重視學歷的現代社會,讀書與職業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大學里,只講修心養性固然不行,可都變成純粹的職業訓練,也未免太可惜了。理想的狀態是,不只習得精湛的“專業技能”,更養成高遠的“學術志向”與醇厚的“讀書趣味”。
讀書必須求解,但如何求解,有三種可能性:好讀書,不求甚解——那是名士讀書;好讀書且求甚解——那是學者讀書;不讀書,好求甚解——這叫豪杰讀書。后面這句,是對于晚清“豪杰譯作”的戲擬。自由發揮,隨意曲解,雖說別具一格,卻不是“讀書”的正路。
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必須跟下面一句連起來,才有意義:“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這里關注的是心境。所謂“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如何解說?為自家功名讀書,為父母期待讀書,或者為祖國富強而讀書,都有點令人擔憂。為讀書而讀書——據葉圣陶稱,鄭振鐸談及書籍,有句口頭禪“喜歡得弗得了”(《<西諦書話>序》)——那才叫真愛書,真愛讀書。讀書這一行為自身,也就有了意義,不必“黃金屋”或“顏如玉”來當藥引。將讀書作為獲取生活資料的手段,或者像龔自珍自嘲的那樣“著書都為稻粱謀”,那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古之學者,讀書有得,忍不住了,只好著述;今之學者,則是為著述而讀書。今日中國,學術評價制度日漸刻板,學美國,“不出版,就死亡”。于是,大家見面,不問讀了什么好書,只問出了什么新書,還有申請到什么課題。真不知道如果不報課題,還讀不讀書。我的感覺是,這種為著述而讀書的習慣,很容易使閱讀失去樂趣。
作為學者,你整天手不釋卷,如果只是為了找資料寫論文,也會走向另一極端,忘記了讀書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教訓。十幾年前,為了撰寫《千古文人俠客夢》,我猛讀了很多好的、壞的武俠小說。讀傷了,以致很長時間里,一見到武俠小說就頭疼。真希望有一天,能完全卸下學者的盔甲,自由自在地讀書。我寫過兩本閑書《閱讀日本》和《大英博物館日記》,那不是逞能,而是希望自己能恢復對于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以及閱讀樂趣。
閱讀這一行為,在我看來,本身就具備某種特殊的韻味,值得再三玩賞。在這個意義上,閱讀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只是這種兼具手段與目的的閱讀,并非隨時隨地都能獲得。在《大英博物館日記》的后記中,我引了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篇”里的王子猷夜訪戴安道的故事。真希望“讀書”也能到達這個境界:“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考試?何必拿學位?何必非有著述不可?當然,如此無牽無掛、自由自在的“讀書”,是一種理想境界,現實生活中很難實現。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陶淵明所說的“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是很多讀書人的共同體會;不僅“忘食”,還可能忘了生死。剛才提到的《閱讀史》中,有一幅攝于1940年倫敦大轟炸期間的照片,很感人。坍塌的圖書館,靠墻的書架并沒倒下,瓦礫堆中,三個男子還在怡然自得地閱讀。這固然是對抗厄運,堅信未來,但也不妨解讀為:“閱讀”已經成為必要的日常生活,成為生命存在的標志。這本書中,穿插了大量關于書籍以及閱讀的歷史圖像,很好看;遺憾的是,關于中國的,只有一幅16世紀的版刻,描述秦始皇焚書情景。 (文/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