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讀書的姿勢大致有三種。第一種是躺著讀,這是陶淵明所標榜的好讀書不求甚解,但是他自己并不一定實行
辦法;而大多數文學愛好者就是這樣讀得,其特點是沒有固定的目的,真所謂博覽群書。這種讀書姿勢聯系著一種態度,那就是讀著玩的,讀得順就讀下去,讀不順干脆就睡著了也無所謂。這種讀法,是一種休息、消遣,也許還是一種享受。日積月累自然也可以增長知識,豐富精神生活,領悟人生的意義。但是,除非是天賦特別好的個別人,一般人要想迅速有效地提高自己某一方面的水平,是不可能這樣輕松地達到目的的。
要真正提高自己的水平,就得采取另一種姿勢,就是要坐著讀。古人講的“正襟危坐”,不但是一種姿勢,而且是一種心境、態度,一種目的。那就是求知的態度,通常我們說求學問,為什么要說“求”呢,那是意味著追求。要追求就得認真、嚴肅,注意力非常地集中,和躺著相比,這里有強制自己心無旁騖的意味。這是最基本的一種讀書方法。大中小學的學生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這種方法。
這種方法的要領是對于書中的每一句乃至每一個字,都一絲不茍反復鉆研,甚至背誦。上下左右聯系,前后貫通思考,力求全面、準確掌握。正襟危坐的姿勢表現出一種精神,那就是鉆研,不滿足停留在表面上。一般說文字的表面是很完整的,甚至給你一種天衣無縫的感覺。如果你沒有刻苦鉆研的精神,即使坐著,也可能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坐著讀的關鍵是開放心靈,讓它像海綿一樣吸收書中全盤的精義。古人說的虛懷若谷,大致可以形容這種心靈狀態。
這種讀書的方法雖然很好,但還不是最好。因為坐著鉆研,全盤吸收,就意味著你承認所讀的書本是絕對正確的,不包括任何錯誤的。但是這樣囊括絕對真理的書是沒有的。任何作品都免不了有某種歷史和個人的局限。毛澤東說過,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不犯錯誤,一種是已經死了的人,一種是還沒有生出來的人。對于書,也可以這樣說。坐著鉆研的時候,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你的思路是被動的。讀書是為了認識世界和人生,而這主要靠你自己在生活實踐中去體驗,書本只是一種向導和坐標。因而你要主動地用你自己的體驗和智慧去檢驗它,或者用馬克思的術語說,“批判”它。這時候,你就用不著虛懷若谷了,你也不用把書上的每一句話都當作天條,在追求真理的時候,任何的自卑感都是多余的。
這時,你得改變一下讀書的姿勢,當然絕對不能躺著讀,也不能滿足于坐著讀,你得站起來,也就是用俯視的姿態,把書上的東西用實際情況去檢驗,去分析,用你自己的頭腦去批判。當你發現書中所說哪怕是有一點與實際不符時,你就要揪住不放,因為這就意味著你的認識有了提高,你已經發現了問題,而發現問題往往是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第一步。這就是說在這一點上,你已經比書本的作者稍稍高明了一點。這時你當然還要反復思考,但是千萬千萬不要輕易放棄,不要有任何的謙虛,這時候用得上孔夫子一句話,叫做當仁不讓。這是一個機遇,你和權威平等了,你在真理面前站起來了。也許你當時還意識不到,但是當你日后回想起來的時候你會感到幸福的,甚至你的臉上會出現無聲的微笑。
以讀《荷塘月色》為例。粗粗地讀,可以躺著,覺得朱自清的語言極美。有些人會喜歡他那一連串的排比句,留下了好印象。如果進一步鉆研,就不能躺著,得坐起來,仔細玩味全文。反復讀幾遍,你就會覺得并不是每一句、每一段都同樣的好,而是有些段較好,有些段就不那么好。如文章快結束時,有沒有必要引用梁元帝《采蓮賦》中那么長一段質量并不見佳的賦體駢文呢?當然最好的是那把荷葉和荷花的香氣用聲音來形容的句子了,淡淡的香味像遠處高樓上縹緲的歌聲似的。還有在月光下,將光和影的效果用小提琴的名曲來形容的句子。懂得一點文藝理論的人會想起錢鐘書先生所闡釋的“通感”。至于一個人在月光下,“便覺是個自由的人”,享受那“獨處的妙處”,是不是也同樣的好呢?這時,光是坐著,就不夠了。你得站起來。余光中說這一段把話說得這么白,是敗筆,中學生水平!你同不同意呢?我是不同意的。我覺得整篇文章就這一段最深刻、最漂亮。在當時的散文中還沒有一個作家把孤獨寫成是一種自由,一種白天里群居時不可能有的自由。經過仔細的思考以后,你堅定地相信余光中不一定對,這比起懾于余先生的權威而輕易同意他的意見,要強得多了。
這時,你就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