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原為自己受用,多讀不能算是榮譽,少讀也不能算是羞恥。少讀如果徹底,必能養成深思熟慮的習慣,涵泳優游,以至于變化氣質;多讀而不求甚解,則如馳騁十里洋場,雖珍奇滿目,徒惹得心花意亂,空手而歸。世間許多人讀書只為裝點門面,如暴發戶炫耀家私,以多為貴。這在治學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
讀的書當分種類,一種是為獲得現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識,一種是為做專門學問。為獲常識起見,目前一般中學和大學初年級的課程,如果認真學習,也就很夠用。所謂認真學習,熟讀講義課本并不濟事,每科必須精選要籍三五種來仔細玩索一番。常識課程總共不過十數種,每種選讀要籍三五種,總計應讀的書也不過五十部左右。這不能算是過奢的要求。一般讀書人所讀過的書大半不止此數,他們不能得實益,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而
閱讀時又只潦草滑過。
常識不但是現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專門學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學分野嚴密,治一科學問者多固步自封,以專門為藉口,對其他相關學問毫不過問。這對于分工研究或許是必要,而對于淹通深造卻是犧牲。宇宙本為有機體,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關,牽其一即動其余,所以研究事理的種種學問在表面上雖可分別,在實際上卻不能割開。世間絕沒有一科孤立絕緣的學問。比如政治學須牽涉到歷史、經濟、法律、哲學、心理學以至于外交、軍事等等,如果一個人對于這些相關學問未曾問津,入手就要專門習政治學,愈前進必愈感困難,如老鼠鉆牛角,愈鉆愈窄,尋不著出路。其他學問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專,不能博就不能約。先博學而后守約,這是治任何學問所必守的程序。我們只看學術史,凡是在某一科學問上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于許多它科學問有深廣的基礎。目前我國一般青年學子動輒喜言專門,以至于許多專門學者對于極基本的學科毫無常識,這種風氣也許是在國外大學做博士論文的先生們所釀成的。它影響到我們的大學課程,許多學系所設的科目“專”到不近情理,在外國大學研究院里也不一定有。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豈不是誤人子弟?
有些人讀書,全憑自己的興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書就把預擬做的事丟開,用全副精力去讀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書,仍是如此辦,雖然這兩書在性質上毫不相關。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味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
這種讀法有如打游擊,亦如蜜蜂采蜜。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于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泛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于某一方面知識過于重視,對于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
作者:朱光潛
來源:經典短篇閱讀
朱光潛是中國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北京大學一級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全國政協二、三、四、五屆委員、六屆常務委員,民盟三、四屆中央委員,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委員會委員,中國外國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他的代表作品 有《朱光潛選集》,《悲劇心理學》,《無言之美》,《談美》,《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