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來身為一個讀書人也已有些年頭了,向以
閱讀為樂,而在閱讀的過程中也產生了不少困惑、體驗和教訓。總結經驗完全是個體的事情,但是我估計讀者可能會產生一些共鳴,故而整理出幾條讀書的方法來,為大家提供一點參考。
一、讀書為自己。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翻成白話文就是讀書要有選擇,有比較,有次序,有目的,因為人的時間是寶貴的。但千萬莫忘一條根本原則,讀書是為自己讀,是為滿足興趣而讀,是為精神愉悅而讀,不是為人前炫耀來讀,更不是為積累談資來讀。為知識而知識的習慣,中國人少有。實用性極強的特征使得國人難以脫離器物層面進入思想殿堂,更乏嚴謹邏輯體系。
二、讀書如吃藥。書能教給你很多事理,書是良藥。但“是藥三分毒”,是故書亦有毒。讀書若不以其道,則無異于食毒也。《天龍八部》里掃地僧是怎么批評鳩摩智的?他說鳩摩智從一開始就迷戀玄而又玄的武功招數,已然入了魔道且越陷越深。掃地僧慈悲為懷,便在他每次所竊上乘武功秘籍之旁放一部《法華經》。老人家的意思是什么呢,兩類完全不同的武功藥性相沖,可以克制單方面增長的魔性。實際上我們讀書也要如此,很多書是很高深玄奧富有吸引力的,但長時間浸淫于一類書籍——尤其是某些玄奧的書籍以及某些學派,毒性特大——人就會走火入魔,以至于影響日常的心智和行為。因而我這里開一個藥方,八個字——興趣多元、類別對沖。一定要互補,每看一本玄奧的書之后,必須看一點實務性的、可操作性強的書,讓大腦回歸真實世界中來。你到一個論壇也是這樣,學術版、讀書版看累了一定要到灌水版放松放松。
三、讀書貴整體。有的讀者看書有猴急的毛病,要不得。讀書不看序、譯序、前言、導讀、目錄、后記、譯后記、跋,這種方式叫做囫圇吞棗。要先好好打量打量,從前言中知道作者選題的背景和想要解決的問題,從目錄中大致看到作者論述的邏輯結構,這樣讀書才有目的性——讀書必須要有目的、有選擇,因為時間太稀缺了。有的人
博聞強記,但也僅此而已,不能融貫,不能“吾道一以貫之”,沒有一條能把散錢穿起來的錢繩。
初讀書時,可能由于學術術語、背景以及其他一些基礎性的工作準備不足,需要花費較長時間,我稱之為“文獻學準備”的階段——即對所要了解的領域的人物、論題、爭議、歷史演變了然于胸的過程。一旦過了這一階段,就應該跳出部門的困囿,整體觀之,約之而后博。
初讀書者最忌諱的是被一本書中龐大的旁征博引所震懾:也許在著者而言,這只是為論證縝密而作的必要的文獻描述。而部分學者也特別有一種我稱之為“腳注實體化”的偏好,好好的話本可以放在正文之中,他偏要在腳注中大幅度展開,以至于占據一頁紙的大部分篇幅——讀者最好不要被這些表面上龐大的枝節性部分糾纏住。能以自己的思維理出一個頭緒,用自己的話簡述一遍作者的框架和邏輯,書就算讀懂了。
四、讀書要準備。有一兩年是要用來做準備工作的,這個時候不懂得古今中外學術界里有哪些人是重要的,哪些書是經典的,所以買書、借書都不得要領。有這一兩年的積累之后,自己想研究某個領域,就可以按圖索驥去查閱;同時你也學會了鑒別書的好壞優劣,以后讀書不會再走冤枉路,買書也不會再花冤枉錢。從這個意義看,學習任何一門學科之前,首先要了解這門學科的發展史,這樣也就了解了這門學科的人物傳記、文獻史,這實在至關重要。數學史、科學史、哲學史、經濟史、經濟思想史,等等,應當具有相應學科體系中的基礎地位,學生據此各取所需,攀爬參天大樹也就方便得多了。學習的興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從讀史過程中被激發出來的。此外,還應當根據自己的興趣,重點關注若干出版社,一些有歷史傳承的出版社是有著自己一貫的偏好的。對于處于讀書初始狀態,知識積淀還較低、選擇和鑒別的能力還不夠強的人,信賴一些出版界的“百年老店”是規避風險的理性選擇。
五、讀書有規劃。讀書究竟該起步于厚還是薄,因讀者而異,因話題而異,也因著者而異。比如一般人讀哈耶克,很容易從那本薄薄的《通往奴役之路》開始,通俗易懂;但其實也可以從《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開始,也可以從《致命的自負》開始,這都說不定。而厚的書,未必都是難讀的,比如熊彼特的《經濟分析史》,三大卷,其實內容很有趣,學術之余不僅詳盡梳理各流派的演變,也有不少學術八卦作為調劑。關鍵是要有規劃,有鏈條,不能四處出擊,到處作戰。厚薄之辯倒在其次,首先是要確定方向和題域。由于有一個主攻的導向作為標桿,圍繞這個中心吸納一切相關學科的知識就很有助于轉化為自身的具有明確目的性的行動,反之,就變成成語接龍和術語大串聯。因而必須要有自己的轉化和理解,而不是讀一本書,就堆砌一本書的概念;讀幾本書,就串聯幾本書的術語。讀書的目的是借鑒他人的思路,鍛煉自己的思維,而不是變成“讀書學”的研究者。這種鍛煉思路的最好辦法是用你自己的理解和邏輯來重新給書編碼、排序、歸納,“茶壺煮餃子——有嘴倒不出”,所指的就是讀了很多書卻只能“報書名”、作泛泛之談而無自身理解的典型的“書呆子”形象。
新時期的人,尤其要注意不要成為書的奴隸,而要自己駕馭書。處身于消費時代消費社會,讀書作為一種消費,是個人的事,沒有人強迫讀書人必須怎么樣怎么樣,也沒有人指望讀書人個個都成學者,所以大可不必自加壓力。現在確有一些??孔x書過活(或者說是以讀書的營生貼補日常開銷)的階層,這首先當然是文化開始發達的標志。但須得提醒一點,莫要舍本逐末——為讀書而讀書,為評書而評書。據說現在一些知名書評人壓力極大,以至于一夜要寫幾篇稿子,忙不過來時還要委托他人代寫——為讀書所累到如此地步,可真稱得上是讀書的異化了。
我很喜歡讀方家的書評,那絕不同于一般的書評,絕不是八卦的羅列、背景的介紹、章節的掃描,而是有自己的邏輯和思考,有自己的追問和探究,是帶著問題進入書中而又帶著問題走出書來的。比如當年張維迎教授的《信息、信任與法律》一書出版后,韋森、姚洋、鄭也夫等人分別作了長篇書評,每篇各從自己的關注點入手,有的放矢,讓張維迎也深深受教,張于是將書評列為該書第二版的附錄。這樣的富于邏輯性的書評讀起來能給人順暢、清晰、物超所值之感,遠非一夜之間就可揮就的隨感所能比擬。
這些人是真正的愛書之人,是為著問題而讀書,而決不是為著名利而作葉公好龍式的讀書。新書更新太快,而很多并不具真正價值,所以學術經典的魅力永存。西西弗斯般地、夸父逐日般地追逐新書(當然這里的新書不是指新出版的經典書),吾未見其明也。
(文/曹東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