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閱讀,我至今是一個老派人物,還死硬。我堅持認為,坐下來,打開書,一手提筆、邊讀邊記是最佳的閱讀方式。閱讀是容易產生快感的,快感來了,不管不顧,一口氣沖到底,那個爽,我把這樣的閱讀叫作放縱式閱讀,它的缺點是看得快、忘得更快。
如果手上有一支筆,它對閱讀的速度就會有一個調整,筆的作用其實就是剎車的作用。你在書上劃拉幾下,再寫上幾個字,這樣一來,閱讀速度就慢下來了,這樣有助于
理解記憶。
我和年輕人閑聊的時候時常發現這樣一件事,當我們討論到作品的某個細節時,他會這樣說:“我沒注意哎。”問題來了,這個細節你沒有注意,那個細節你也沒有注意,那你到底讀到了什么呢?不客氣地說,故事梗概而已。對待通俗小說,這樣自然沒有問題。但是,面對真正的文學,這里的遺漏就有點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戀愛了,一個月之后,你只知道女孩的身高和體重,那只能說,你不愛她。
前幾天,我和余華一起做評委,我吃驚地發現,余華的閱讀速度甚至比我還要慢,我高興壞了。我一直以為,我讀書慢是因為我的智商不夠高,現在好了,我知道了,是我和余華有類似的好習慣。
事實上,我的閱讀速度也算快,大部分時候,可以
一目十行。但是,在閱讀經典時,我甚至連一個詞、一個字都不愿意放過。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知道字和詞的意義,它們意義重大,它們是一個作家的終極,它們也許就是本質。在許多時候,把字和詞錯過了,就把整個作品錯過了,甚至,把這個作家都錯過了。
然而,我想說,無論我們是怎樣好的讀者,閱讀都有它的局限。這個局限不是源自我們的能力,而是來自文字自身的屬性。
文字的基本屬性有兩個:一個是“形”,這是供我們閱讀用的,它作用于視力;文字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屬性,那就是“音”,這是供我們說話用的,它取決于我們的聽力。“形”和“音”并不構成彼此矛盾的關系,然而,出于生理的特征,我們在面對文字的時候很難兼顧。比方說,我們說話了,我們接受的是“音”,自然就會忽略文字的“形”;同樣,在我們閱讀的時候,我們自然專注于文字的“形”,很難體會文字的“音”。
舉一個例子吧。在《雷雨》的第二幕里,有一段后母繁漪與長子周萍的對話。他們之間有不倫之戀。在劇本里,周萍說:“如果你以為你不是父親的妻子,我自己還承認我是我父親的兒子。”繁漪說:“哦,你是你父親的兒子。”
這一段文字我是讀大學時讀的,這兩行“字”就那樣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了。但是,有一天,在劇場里,我的耳朵終于聽到這兩句臺詞的“音”了,我承認,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深為曹禺先生的才華所折服。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這是周萍的狡詐。周萍想結束與后母的不倫之戀,他要用倫理與虛偽來壓垮繁漪。
繁漪的聲音充滿憤懣之情,她想不到周萍會這樣說。繁漪的聲音也是對始亂終棄的控訴,是驚天的嘲諷與謾罵——你和你的老子是一路貨,是徹底的絕望,是瘋狂之前最后的克制,離潑婦罵街只有一步之遙——“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啊!
有一個問題是現實的,如果沒有語言的“音”,我沒有“聽”,我真的能夠“讀懂”《雷雨》嗎?我真的可以獲得如此強烈的審美震撼嗎?
事實上,在我們強調閱讀的時候,我們一定不能做“自殘”這樣的傻事,我們不該放棄我們的耳朵。它不只是用來掛眼鏡和戴口罩的。一句話,我們千萬不該忽略文字的另一個屬性。
閱讀無比寶貴,然而,我們也必須承認,它的歷史其實很短。在人類認知的歷史長河中,“讀”不是“聽”的孿生兄弟,“讀”是“聽”的兒子、孫子,也許還是重孫。在印刷術被發明之前,我們認知的歷史是“口口相傳”的歷史,一句話,是“音”的歷史,是“聽”的歷史。文學是這樣,宗教是這樣。西方的《荷馬史詩》是這樣,我們東方的“話本”也是這樣——要不然,怎么會叫“話”本呢。
時代變了。但時代之變未必就是向前,有時候,它也向后。誰能想到科技的發展會如此這般?在我們使用視力即將抵達極限的時候,我們終于想起來了,我們還有耳朵呢。音頻來了,“聽”的時代訇然而至。人類的耳朵高興壞了。它們驕傲,智慧在充血,耳朵在腦袋的兩旁都翹起來了。 來源:微信公眾號“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