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任何學習都是講究方法的,閱讀亦如此,但是,沒有不下苦功夫就能學好的,這是真的!在此,小編希望想真正通過閱讀有所收獲的人,能耐心的看完本文,并從中收獲一些學習方法和閱讀方法。
讀我這篇自述的青年諸君!你們也許以為我的讀書生活是幸運而快樂的;其實不然,我的讀書是很苦的。你們都是正式求學,正式求學可以堂堂皇皇地讀書,這才是幸運而快樂的。但我是非正式求學,我只能伺候教課的余暇而偷偷隱隱地讀書。做教師的人,上課的時候當然不能讀書,開議會的時候不能讀書,監(jiān)督自修的時候也不能讀書,學生課外來問難的時候又不能讀書,要預備明天的教授的時候又不能讀書。擔任了它一小時的功課,便是這學校的先生,便有參加議會、監(jiān)督自修、解答問難、預備教授的義務;不復為自由的身體,不能隨了讀書的興味而讀書了。我們讀書常被教務所打斷,常被教務所分心,決不能象正式求學的諸君的專一。所以我的讀書,不得不用機械的方法而下苦功,我的用功都是硬做的。
我在學校中,每每看見用功的青年們,閑坐在校園里的青草地上,或桃花樹下,伴著了蜂蜂蝶蝶、燕燕鶯鶯,手執(zhí)一卷而用功。我羨慕他們,真象瀟灑的林下之士!又有用功的青年們,擁著綿被高枕而臥在寢室里的眠床中,手執(zhí)一卷而用功。我也羨慕他們,真象耽書的大學問家!有時我走近他們?nèi)ィ鑶査麄兯x為何書,原來是英文數(shù)學或史地理化,他們是在預備明天的考試。這使我更加要羨慕煞了。他們能用這樣輕快閑適的態(tài)度而研究這類知識科學的書,豈真有所謂“過目不忘”的神力么?要是我讀這種書,我非吃苦不可。我須得埋頭在案上,行種種機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以硬求記誦。諸君倘要聽我的笨話,我愿把我的笨法子一一說給你們聽。
在我,只有詩歌、小說、文藝,可以閑坐在草上花下或奄臥在眠床中閱讀。要我讀外國語或知識學科的書,我必須用笨功。請就這兩種分述之。
第一,我以為要通一國的國語,須學得三種要素,即構(gòu)成其國語的材料、方法,以及其語言的腔調(diào)。材料就是“單語”,方法就是“文法”,腔調(diào)就是“會話”。我要學得這三種要素,都非行機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不可。
“單語”是一國語的根底。任憑你有何等的聰明力,不記單語決不能讀外國文的書,學生們對于學科要求伴著趣味,但諳記生字極少有趣味可伴,只得勞你費點心了。我的笨法子即如前所述,要讀Sketch Book[注1],先把Sketch Book中所有的生字寫成紙牌,放在匣中,每天摸出來記誦一遍。記牢了的紙牌放在一邊,記不牢的紙牌放在另一邊,以便明天再記。每天溫習已經(jīng)記牢的字,勿使忘記。等到全部記誦了,然后讀書,那時候便覺得痛快流暢。其趣味頗足以抵償摸紙牌時的辛苦。我想熟讀英文字典,曾統(tǒng)計字典上的字數(shù),預算每天記誦二十個字,若干時日可以記完。但終于未曾實行。倘能假我數(shù)年正式求學的日月,我一定已經(jīng)實行這計劃了。因為我曾仔細考慮過,要自由閱讀一切的
英語書籍,只有熟讀字典是最根本的善法。后來我向日本購買一冊《和英根底一萬語》,假如其中一半是我所已知的,則每天記二十個字,不到一年就可記完,但這計劃實行之后,終于半途而廢。阻礙我的實行的,都是教課。記誦《和英根底一萬語》的計劃,現(xiàn)在我還保留在心中,等候?qū)嵭械臋C會呢。我的學習日本語,也是用機械的硬記法。在師范學校時,就在晚上請校中的先生教日語。后來我買了一厚冊的《日語完壁》,把后面所附的分類單語,用前述的方法一一記誦。當時只是硬記,不能應用,且發(fā)音也不正確;后來我到了日本,從日本人的口中聽到我以前所硬記的單語,實證之后,我腦際的印象便特別鮮明,不易忘記。這時候的愉快也很可以抵償我在國內(nèi)硬記時的辛苦。這種愉快使我甘心消受硬記的辛苦,又使我始終確信硬記單語是學外國語的最根本的善法。
關(guān)于學習“文法”,我也用機械的笨法子。我不讀文法教科書,我的機械的方法是“對讀”。例如拿一冊英文圣書和一冊中文圣書并列在案頭,一句一句地對讀。積起經(jīng)驗來,便可實際理解英語的構(gòu)造和各種詞句的腔調(diào)。圣書之外,他種英文名著和名譯,我亦常拿來對讀。日本有種種英和對譯叢書,左頁是英文,右頁是日譯,下方附以注解。我曾從這種叢書得到不少的便利。文法原是本于論理的,只要論理的觀念明白,便不學文法,不分noun與verb亦可以讀通英文。但對讀的態(tài)度當然是要非常認真。須要一句一字地對勘,不解的地方不可輕輕通過,必須明白了全句的組織,然后前進。我相信認真地對讀幾部名作,其功效足可抵得學校中數(shù)年英文教科。——這也可說是無福享受正式求學的人的自慰的話;能入學校中受先生教導,當然比自修更為幸福。我也知道入學是幸福的,但我真犯賤,嫌它過于幸福了。自己不費鉆研而袖手聽講,由先生拖長了時日而慢慢地教去,幸福固然幸福了,但求學心切的人怎能耐煩呢?求學的興味怎能不被打斷呢?學一種外國語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我們的人生有幾回可供拖長呢?語言文字,不過是求學問的一種工具,不是學問的本身。學些工具都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此生還來得及研究幾許學問呢了拖長了時日而學外國語,真是俗語所謂“拉得被頭直,天亮了!”我固然無福消受入校正式求學的幸福;但因了這個理由,我也不愿消受這種幸福,而寧愿獨自來用笨功。
關(guān)于“會話”,即關(guān)于言語的腔調(diào)的學習,我又喜用笨法子。學外國語必須通會話。與外國人對晤當然須通會話,但自己讀書也非通會話不可。因為不通會話,不能體會語言的腔調(diào);腔調(diào)是語言的神情所寄托的地方,不能體會腔調(diào),便不能徹底理解詩歌小說戲劇等文學作品的精神。故學外國語必須通會話。能與外國人共處,當然最便于學會話。但我不幸而沒有這種機會,我未曾到過西洋,我又是未到東京時先在國內(nèi)自習會話的。我的學習會話,也用笨法子,其法就是“熟讀”。我選定了一冊良好而完全的會話書,每日熟讀一課,克期讀完。熟讀的方法更笨,說來也許要惹人笑。我每天自己上一課新書,規(guī)定讀十遍。計算遍數(shù),用選舉開票的方法,每讀一遍,用鉛筆在書的下端劃一筆,便湊成一個字。不過所湊成的不是選舉開票用的“正”字,而是一個“讀”字。例如第一天讀第一課,讀十遍,每讀一遍畫一筆,便在第一課下面畫了一個“言”字旁和一個“士”字頭。第二天讀第二課,亦讀十遍,亦在第二課下面畫一個“言”字和一個“士”字,繼續(xù)又把昨天所讀的第一課溫習五遍,即在第一課的下面加了一個“四”字。第三天在第三課下畫一“言”字和“士”字,繼續(xù)溫習昨日的第二課,在第二課下面加一“四”字,又繼續(xù)溫習前日的第一課,在第一課下面再加了一個“目”字。第四天在第四課下面畫一“言”字和一“士”字,繼續(xù)在第三課下加一“四”字,第二課下加一“目”字,第一課下加一“八”字,到了第四天而第一課下面的“讀”字方始完成。這樣下去,每課下面的“讀”字,逐一完成。“讀”字共有二十二筆,故每課共讀二十二遍,即生書讀十遍,第二天溫五遍,第三天又溫五遍,第四天再溫二遍。故我的舊書中,都有鉛筆畫成的“讀”字,每課下面有了一個完全的“讀”字,即表示已經(jīng)熟讀了。這辦法有些好處:分四天溫習,屢次反復,容易讀熟。我完全信托這機械的方法,每天像和尚念經(jīng)一般地笨讀。但如法讀下去,前面的各課自會逐漸地從我的唇間背誦出來,這在我又感得一種愉快,這愉快也足可抵償笨讀的辛苦,使我始終好笨而不遷。會話熟讀的效果,我于英語尚未得到實證的機會,但于日本語我已經(jīng)實證了。我在國內(nèi)時只是笨讀,雖然發(fā)音和語調(diào)都不正確,但會活的資料已經(jīng)完備了。故一聽到日本人的說話,就不難就自己所已有的資料而改正其發(fā)音和語調(diào),比較到了日本而從頭學起來的,進步快速得多。不但會話,我又常從對讀的名著中選擇幾篇自己所最愛讀的短文,把它分為數(shù)段,而用前述的笨法子按日熟讀。例如Stevenson和夏目漱石的作品,是我所最喜熟讀的材料。我的對于外國語的理解,和對于文學

作品的理解,都因了這熟讀的方法而增進一些。這益使我始終好笨而不遷了。
以上是我對于外國語的學習法。
第二,對于知識學科的書的讀法,我也有一種見解:知識學科的書,其目的主要在于事實的報告;我們讀史地理化等書,亦無非欲知道事實。凡一種事實,必有一個系統(tǒng)。分門別類,源源本本,然后成為一冊知識學科的書。讀這種書的第一要點,是把握其事實的系統(tǒng)。即讀者也須源源本本地諳記其事實的系統(tǒng),卻不可從局部著手。例如研究地理,必須源源本本地探求世界共分幾大洲,每大洲有幾國,每國有何種山川形勝等。則讀畢之后,你的頭腦中就攝取了地理的全部學問的梗概,雖然未曾詳知各國各地的細情,但地理是什么樣一種學問,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反之,若不從大處著眼,而孜孜從事于局部的記憶,即使你能背誦喜馬拉雅山高幾尺,尼羅河長幾里,也只算一種零星的知識,卻不是研究地理。故把握系統(tǒng),是讀知識學科的書籍的第一要點。頭腦清楚而
記憶力強大的人,凡讀一書,能處處注意其系統(tǒng),而在自己的頭腦中分門別類,作成井然的條理;雖未看到書中詳敘細事的地方,亦能知道這詳敘位在全系統(tǒng)中哪一門哪一類哪一條之下,及其在全部中重要程度如何。這仿佛在讀者的頭腦中畫出全書的一覽表,我認為這是知識書籍的最好的讀法。
但我的頭腦沒有這樣清楚,我的記憶力沒有這樣強大。我的頭腦中地位狹窄,畫不起一覽表來。倘教我閑坐在草上花下或奄臥在眠床中而讀知識學科的書,我讀到后面便忘記前面。終于弄得條理不分,心煩意亂,而
讀書的趣味完全滅殺了。所以我又不得不用笨法子。我可用一本notebook[注2]來代替我的頭腦,在notebook中畫出全書的一覽表。所以我讀書非常吃苦,我必須準備了notebook和筆,埋頭在案上閱讀。讀到綱領(lǐng)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列表,讀到重要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摘要。讀到后面,又須時時翻閱前面的摘記,以朗此章此節(jié)在全體中的位置。讀完之后,我便拋開書籍,把notebook上的一覽表溫習數(shù)次。再從這一覽表中摘要,而在自己的頭腦中畫出一個極簡單的一覽表。于是這部書總算讀過了。我凡讀知識學科的書,必須用notebook摘錄其內(nèi)容的一覽表。所以十年以來,積了許多的notebook,經(jīng)過了幾次遷居損失之后,現(xiàn)在的廢書架上還留剩著半尺多高的一堆notebook呢。
我沒有正式求學的福分,我所知道于世間的一些些事,都是從自己讀書而得來的;而我的讀書,都須用上述的機械的笨法子。所以看見閑坐在青草地上,桃花樹下,伴著了蜂蜂蝶蝶、燕燕鶯鶯而讀英文數(shù)學教科書的青年學生,或擁著綿被高枕而臥在眠床中讀史地理化教科書的青年學生,我羨慕得真要懷疑!
作者:豐子愷
來源:摘自《豐子愷集》一書,( 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
豐子愷(1898~1975),光緒二十四年生,浙江人,作家、漫畫家、翻譯家。有畫集《子愷漫畫》,散文《緣緣堂隨筆》,譯作《源氏物語》、《獵人筆記》等。
注1:Sketch Book,指美國作家華盛頓 歐文(Washing tonlrving,1783—1859)的《見聞雜記》.(伊爾文是舊譯,現(xiàn)在一般譯為歐文.)
注2: notebook,英語、筆記本。